來自:文盲
時間:Mon Oct 26 21:31:56 2009
郭文景歌劇美首演驚艷 .李歐梵
2007-07-29
這是當代中國最有才氣和獨創性作曲家的新作歌劇,在美國首演,好評如潮。他融合東西方意境,在現代舞台展現李白的詩情,高潮迭起。導演林兆華及男主角田浩江均表現精采。
* * *
今年美國樂壇有兩部重要的歌劇首演:一是譚盾的《秦始皇》,一是郭文景的《詩人李白》。前者聲勢浩大,由著名男高音多明戈(Placido Domingo)領銜主演,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盛大演出。此劇尚未上演已先轟動,但首演後卻受到不少劣評;據聞大都會歌劇院明年重演《秦始皇》之前,譚盾還要再作修改。
《詩人李白》的世界首演,卻是在七月七日於美國西部科羅拉多州一個不見經傳、甚至在地圖上用放大鏡才能找到的小鎮——中央城(Central City)舉行。當我到達這個海拔八千呎高的山谷小城時,真覺得自己走進一部西部片的場景中:全城只有兩條街,荒涼得不見人影,一家街旁酒吧門前還保存了兩扇活門,好像門後隨時會衝出一個西部牛仔醉漢,找人決鬥,煞是刺激!全城滿是小賭場,顯然那是合法生意,以此招徠顧客;我們下榻的酒店就是在一家賭場的樓上。然而,曾幾何時,這個小城也曾繁榮過一陣子,是「淘金熱」的樂園,號稱「地球最富庶的平方英里」。據歷史記載:一百三十年前,全城的牛仔同「金」合力,在街頭搭建了一座美侖美奐的歌劇院,專演各種歌舞劇;到了一九三二年終於正式成立一個歌劇協會,上演西洋歌劇和話劇,第一部上演的話劇是根據小仲馬(Alexandre Dumas)名著改編的《茶花女》(Camille),由當年影壇名伶莉連·吉什(Lillian Gish)主演。今年已是該劇院的七十五週年紀念,大肆慶祝,主要的重頭戲就是《詩人李白》。
看來這個小城鮮有華人問津,今年夏天卻突然來了一群中國第一流的藝術家,從天而降(大多來自北京),計有作曲家郭文景、名導演林兆華、編劇廖端麗(她原是香港人)、布景和服裝設計易立明、名女高音黃英、京劇演員江其虎、男高音遲黎明,當然還有此劇的主角、大都會歌劇院常任男低音田浩江。最終促成此劇在此城演出的不是別人,正是田浩江夫婦。原來田浩江初到美國時,就是在附近的丹佛大學唸書而發跡的,遇到研究遺傳學的廖英華(她是廖端麗的姊姊),二人結為伉儷。因此丹佛至今有一群田浩江的粉絲,都是該城喜歡聽歌劇的名流望族,我有幸在公演前的宴會上與幾位同桌,每人都對田(他們把他的英文名字Tian拉長成了兩個音節Ti-an)讚譽有加,顯然把他認作「丹佛之子」。演出之前早已轟動,甚至在首演當晚宴會後舞獅致慶,我細看敲鼓的師傅竟然是一個洋人!
這座歌劇院只有五百五十個座位,是晚當然座無虛席。我入座時台下的五十人樂隊已在調音。未幾指揮Ed Spanjaard登台,全場肅靜,指揮棒一動,台下遠處傳來一聲雙簧管的獨奏旋律,淒艷動人,頓時令我想到李白的名句:「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妙哉!於是我屏息靜氣,瞬即進入詩仙的幻境。只見李白月夜醉臥舟上,大叫一聲:「酒!」站起身來,步伐蹣跚,醉態可掬,田浩江的造型猶如李白再世!我心中暗聲叫好,知道這次首演必定成功,不會像《秦始皇》一樣慘遭滑鐵盧的命運。
全劇一個半小時一氣呵成,共分五場,沒有間斷,直到李白隨著月亮(黃英飾)慢慢走入仙境,剩下酒(遲黎明飾)在台上說出最後一句台詞:「那是水中月」。我自始至終都處於如醉如痴的狀態,完場時猶如大夢初醒,只聽到身邊掌聲雷動,演員逐一登台謝幕。輪到田浩江最後出場時,全場觀眾(幾乎全是美國人)起立,歡呼不絕,頻頻把鮮花擲向台上。這種場面,只有歐洲的歌劇院才能偶爾見到,不禁令我感動萬分,非但為田浩江的演技和他的第一流歌唱喝采,而且更為作曲家郭文景慶幸。這部作品可說是他繼《夜宴》之後最成功——也最平易近人——的傑作。
***
我一向認為郭文景是當代中國最有才氣和獨創性的少數作曲家之一,和譚盾、盛宗亮、陳其鋼齊名。我自從前年聽過香港管絃樂團演奏他的《遠遊》之後,就開始注意並設法聆聽他的其他作品。初步的印象是:他在西方各種「前衛」潮流影響之下獨闢蹊徑,既容納了各種西方作曲法的技巧,更表現了一種他獨有的四川鄉土風格,與早年曾住過四川的李白可謂靈犀一點通,配成「天作之合」。他和所有「尋根」的作曲家(如譚盾和瞿小松)一樣,到中國民間去採風,從各種不同的民歌唱法和音調中去尋求靈感,但又超越民俗,以各種獨特的聲音組合建造他的音樂世界。他在接受訪問時屢屢批評西方歌劇傳統中所謂「美聲」(Bel Canto)唱法的局限,覺得中國民間的歌手(甚至西藏寺院中的誦經和尚)的聲音就與之大異其趣。我認為中國當代作曲家所面臨的挑戰一向是在當代西方「國際性」的音樂中找尋「中國性」的一己風格,似乎人人都要走過巴托克(Bela Bartok)的道路,才能試圖超越西方。譚盾的作品中花樣甚多,但也參差不齊;郭文景卻更為嚴謹,很少用「後現代」的戲耍手法,雖然他也曾為二十多部影片作過配音(最近一部是張藝謀的《千里走單騎》)。
《詩人李白》的題材——特別是劇中引用的李白詩句——就很適合用一種接近中國古典的風格,但傳統國樂的「五音階」調性變化太少,顯然不夠用,勢必要加入其他現代因素。郭文景匠心巧思,把人聲唱的旋律完全以「調性」寫出,雖然獨唱的詠嘆調不太多,但幾首獨唱曲和二重唱——包括合唱團的獨唱部分——則聽起來抒情有味,幾乎可以稱得上餘音繞樑。這在他的其他作品中(如根據魯迅《狂人日記》改編的歌劇《狼子村》,全以無調性寫出)尚不多見。然而在管絃樂部分更見郭文景功力,和聲和配器千變萬化,木管樂部分尤其精采,開場的序曲中就似乎令人聽到猿啼,在音樂中體會到四川三峽重山千疊的氣氛。旋律高潮起伏,合唱加入後,更臻佳境,唱出全劇第一首近似李白的詩句:「霧鎖清江,煙籠兩岸山崗,前途渺茫……」。全部歌劇是由廖端麗的英文原作翻譯改編成中文的,由廖和劇作家徐瑛聯手合作,數易其稿,幾達卅稿之多!
我認為這部作品有兩大特色:一是合唱部分極為精采(由丹佛大學的音樂系學生擔任),也扮演了幾種不同的角色:從希臘悲劇式的評論員到第四場審判中的官吏,又從台上走到台下,導演林兆華功不可沒。另一個特色是郭文景竟然可以把中國京劇的唱法(飾演「詩」的江其虎以京劇方式唱出李白詩句)融入現代音樂之中,雙方依然保持獨有的風格,但又融會得恰到好處,天衣無縫,絕非一般「和稀泥」式的「中西結合」的庸俗手法所可比擬。以後當再作長文詳論他和馬勒的《大地之歌》(內中也引了四首李白的詩)的異同。
《詩人李白》基本上是一場似真似幻的「情調氣氛戲」(mood piece),與西方歌劇中德彪西(Debussy)的《佩里亞斯與梅麗桑德》(Pell赌as et M赌lisande)異曲同工,但戲劇性十足,情節簡單,更見緊湊。整個劇情繫在李白一身,他心中的幾個幻影皆以「擬人法」的身份出現:酒、詩、月三人尤其重要,連楊貴妃也閃身一現(但我覺得並不需要)。這種試驗手法,當然超出西洋寫實歌劇(所謂verismo)的傳統甚多,也為中國當代音樂放出異彩,難怪首演剛完已有四五個美國樂評家在報刊上為文稱譽。
這部歌劇將於今年十月在北京演出,作為北京音樂節的重頭戲,跟著會在上海大劇院演出,由上海歌劇院院長張國勇指揮,相信一定會造成轟動。不知道港澳的音樂節負責人曾否考慮將原班人馬請到港澳演出,一飽樂迷耳福。(中央城歌劇院網址:www.centralcityopera.org)■
李歐梵是樂評家,前哈佛大學教授,現任教香港中文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