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最傑出的交響曲〔林衡哲〕

來自:ywsing0
時間:Wed Apr 19 00:03:20 2006

二十世紀最傑出的交響曲
馬勒把這部偉大的傑作獻給愛妻,不但挽救了他的婚姻,也寬恕了愛妻的不忠,並把她重新視為生命的重心與引領人類心靈上升的永恆女性……
林衡哲

二○○二年六月五日半夜我坐長榮到巴黎,再坐德航到慕尼黑已是六月六日的中午。雖然是第一次來到這個人口一百二十萬德國第三大城的慕尼黑,因為捷運很方便,就坐捷運到楊文信為我預定的希爾頓飯店。在車上碰到了一位由柏林來慕尼黑探親的德國女建築師,她的英文還不錯,於是我就跟她聊起我在大學時代引介來台灣的德國建築大師Walter Gropius愛上馬勒夫人艾瑪(Alma)的故事。經過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馬勒根據歌德《浮士德》最後開創新天地,歌頌永恆女性為主題,寫出了他一生中最偉大的作品,並把此曲獻給他心目中的永恆女性他的夫人艾瑪,不但挽救了他的婚姻,即使在馬勒去世之後,艾瑪仍然在懷念他的人與作品。我告訴她,我來慕尼黑的目的,就是想在今晚聆聽這首馬勒心目中最偉大的作品:《第八交響曲》,她說她也很想來聽,可惜票已經在數周前就賣完了。

歷盡滄桑後 才能了解馬勒

在音樂會演出前二小時,楊文信邀請我到一家小而美的德國餐廳,我點的德國滷肉,確實沒有我們台南的滷肉那麼好吃,在美食方面,我們台南是世界第一。楊文信說他們樂團最近先後演出貝多芬《第九》、英國作曲家布萊頓的《戰爭鎮魂曲》(War Requiem)以及今晚的馬勒《第八》,他說這些感人的作品,一定會繼續流傳下去,在馬勒的所有交響曲中,他說他最喜愛《第九交響曲》。

當馬勒在一九一一年五十一歲去世時,紐約有一位音樂評論家說:「馬勒又臭又長的交響曲,大概在他死去後,不會有人再想去聽他。」顯然楊文信是對的,這位評論家是錯的。透過華特(Bruno Walter)、伯恩斯坦、索第、庫布里克等指揮大師的努力後,馬勒音樂的復活,變成了二十世紀樂壇的奇蹟,從西方的美國到東方的新加坡到處都有「馬勒迷俱樂部」(Mahler Fan Club)的存在,世界各大交響樂團都在灌製全套馬勒交響曲的CD。二○○二年是指揮大師馬捷爾在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擔任常任指揮的最後一年,他以九場馬勒全套交響曲作品的演出,做為他的告別禮物。六月六日的《馬勒第八》以及六月九日的《馬勒第十》及《第九》是他的壓軸演出,也是他獻給慕尼黑愛樂者的永恆紀念。

慕尼黑的愛樂音樂廳,已經不是馬勒一九一○年九月十二日世界首演他的《第八交響曲》的那個節慶音樂廳,這座音樂廳與台南市立藝術中心一樣是十七年前建的,座位也是二千左右,音響也與台南一樣好,室內格局有點像柏林的愛樂廳。音樂會在八時準時開始,指揮家馬捷爾是伯恩斯坦之後,最具國際聲譽的美國指揮家。他十一歲就開始他的指揮生涯,現在是他一生的成熟階段,他與海汀克(Bernard Haitink)是目前活著的馬勒作品的權威指揮家,這是他指揮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的最後一個音樂季,二○○三年他將落葉歸根回到美國擔任紐約愛樂的常任指揮。

不像九二年前馬勒在慕尼黑世界首演《第八》時,共預演了五次,動用了一千零二十八人�女高音三人�次女高音二人;男高、中、低音各一人,交響樂團一百七十一人,合唱團八百多人:馬捷爾此次演出,因受場地的限制,合唱團才二百五十人,交響樂團約一百人。而且才預演二次而已。雖然無法與當年馬勒的世界首演氣勢那麼浩大,但比起一般的音樂會演出,還是頗為壯觀。今天的演出,全場爆滿,聽眾以中老人居多。七○年代我在紐約時,經常有機會聽馬捷爾的演出,那時他是年輕天才型的指揮家,很少演出馬勒作品,目前他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因此才能了解歷盡滄桑的作曲家馬勒的心情,最近他已經變成馬勒作品的權威指揮家之一。

在上帝的逼迫下 完成偉大樂章

馬勒曾把他創作這首、他自認為是一生最偉大成就作品的心路歷程告訴他的精神弟子荀伯格(Arnold Schoen-berg)(十二音派大師)時說:「彷彿上帝在命令我寫此曲,記得那股創造的衝動不斷地衝擊著我,一首偉大的作品就這樣孕育而誕生出來。但創作者並沒有感覺到創作的辛苦,他似乎覺得自己不過是上帝的奴僕,在祂的逼迫下,他不停地工作直到完成。」馬勒這首九十分鐘的作品,重新捕捉他的《第二交響曲》「復活」的精神,並把交響曲與合唱帶到最高的藝術境界,在此曲中馬勒把神聖的愛與世俗的愛融合在一起。全曲分為二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根據九世紀時Hrabanus Maurus大主教所創造的拉丁聖詩〈神聖精神的創造者請降臨吧!〉;第二部分是根據歌德浮士德的最後一幕,主題包含神聖救贖的應許,開創一片自然的新天地以及對永恆女性的歌頌。第一部分宗教的氣息比較濃厚,第二部分則人文主義的精神比較豐富,因此馬勒的《第八》融合了貝多芬的《彌撒曲》與《第九交響曲》「合唱」二者之優美於一身。

這是我生平第二次聽《馬勒第八》的現場演出,第一次是在「九二一」大地震的前一天。由名指揮家海汀克(Bernard Haitink)在柏林愛樂廳演出《馬勒第八》,那時我個人的結論是,《馬勒第八》的〈第一樂章〉超越《貝多芬第九》的〈第一樂章〉,但《貝多芬第九》的〈歡樂頌〉的結尾,尚未被馬勒超越過。因此誠如德國文學大師諾貝爾獎得主湯瑪斯‧曼(Thomas Mann)所謂:「《馬勒第八》是二十世紀所有藝術形式(包括文學、美術、音樂等)中最崇高偉大的藝術創作。」但就整部西方音樂史上而言,貝多芬的《第九》合唱,仍然是最偉大的作品,柏林愛樂不管是樂團的表現或音樂廳的水準,都是世界一流的,而海汀克對馬勒的詮釋也非常富有深度。但並沒有使我感動得落淚。

慕尼黑 因馬勒而永恆

這次在馬勒九二年前世界首演的同一地點:慕尼黑,再度親聆《馬勒第八》,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最近三年來,我對馬勒一生的心路歷程以及他與夫人絕代佳人艾瑪的關係有更深入的瞭解,無形中幫助我更能體會馬勒音樂的境界。馬捷爾顯然有驚人的記憶力,他不用看譜,雖然只預演二次,但駕輕就熟,他的指揮揮灑自如,魄力十足,龐大的合唱團與樂團在他的指揮棒下,已經變成渾然一體,不但發出了人類聲音,並達到天人合一與大地結合的宇宙之聲。當馬捷爾強有力地結束《第八》的上半部時,再度印證了我三年前我個人的結論:《馬勒第八》的〈第一樂章〉比《貝多芬第九》的〈第一樂章〉更感人。而下半場結束的最後五分鐘的高潮樂段,馬捷爾有非常精采的詮釋。讓我對馬勒音樂所傳達的信息有了一場頓悟;正如我在初三時,看托爾斯泰小說《復活》的電影,被托翁人道主義的精神所感動而落淚,此次在結尾的高潮,我也被馬勒音樂中的寬恕精神,把個人的愛化為宇宙的大愛而感動得落淚。馬勒把這部偉大的傑作獻給愛妻,不但挽救了他的婚姻,也寬恕了愛妻的不忠,並把她重新視為生命的重心與引領人類心靈上升的永恆女性,因此即使在馬勒去世之後,艾瑪常與女兒一起彈奏《馬勒第八》的主題來懷念他。

在西方音樂史上,有二個歷史性的日子,是永遠不會被忘記的:(一)一八二四年五月十七日,《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在維也納世界首演,獲得空前的成功。當樂曲結束時,聲樂家卡洛琳‧溫格輕輕地引他轉向觀眾,接受他聽不見的掌聲,歷史永遠不會忘記這段感人的片刻。(二)一九一○年九月十二日,馬勒的《第八交響曲》在慕尼黑世界首演結束時,全場聽眾給馬勒起立鼓掌達三十分鐘之久,打破了有史以來Standing Ovation的紀錄,也是二十世紀音樂史上最成功的首演。這場馬捷爾的《馬勒第八》,獲得一半聽眾的起立鼓掌十分鐘而已,但卻為馬捷爾在慕尼黑的指揮生涯,劃下完美的句點。而對我個人而言,這是我生平第三次在音樂會上,體驗到這種用錢買不到的精神高潮,這是我個人在一九七○年四月十五日在紐約林肯中心,聆聽二十世紀大提琴泰斗卡薩爾斯演奏《白鳥之歌》以及一九九五年六月三日聆賞蕭泰然《一九四七序曲》世界首演之後,最動人的一場音樂聆賞經驗。那次我被卡薩爾斯對他祖國卡塔隆尼亞之愛所感動,同時也被蕭泰然對祖國台灣之愛所感動,這次我被馬勒為整個人類創作偉大的音樂史詩的精神所感動,慕尼黑這個城市也將因為馬勒的音樂,而變成永恆。